母亲九十三岁了。
昨日是她的生辰,儿女们照例从各处奔回,带着些吃食与衣裳,围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。母亲坐在上首,背驼得厉害,像一张拉满的弓,又似秋日里成熟的稻穗,沉甸甸地低垂着。她的脸上沟壑纵横,却泛着红光,眼睛倒还清亮,看人时仍带着几分锐利。
母亲一生共生育了七个孩子,三男四女。这在如今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。那时候,她白天在田里劳作,晚上还要在油灯下缝补。我常记得她那双粗糙的手,指节粗大,布满老茧,却能绣出精细的花样来。她绣的花样多取自自然——飞鸟、野菊、芦苇,都是些乡间寻常物事,经她的手,便活了起来。
母亲不仅画得一手好画,绣得满园春色,更有一身令人惊叹的本事。那些在乡间通常只有男人才操持的活计,在她手里都变得服服帖帖。她打的柴火灶,火旺烟少,灶膛里的火苗总是听话地舔着锅底,从不乱窜。她扎的扫帚,竹枝排得密实,用上三五年也不见松散。她做的刷子,棕毛扎得紧,刷锅洗碗格外利落。她织的晒子,篾条经纬交织,晒谷晾菜,既透风又结实......这些活计,她做起来从容不迫,仿佛天生就该由她来干。男人们见了,常常啧啧称奇,说她“比男人还能干”。
母亲是个极爱干净的人。她那间小屋,虽简陋,却总是收拾得很利落。灶台擦得发亮,碗筷排得整齐。乡政府的人来看了,竟给她封了个“清洁形象大使”的名号。她满不在乎的只是笑着说:“干净些,自己住着也舒坦一些呢。”她这爱干净的性子,也传给了我们几个。小时候谁要是邋遢了,她便要念叨:“人穷志不穷,衣衫破旧也要整洁。”
九年前,父亲走后,母亲便独自生活。我们几番要接她同住,她总是不肯。“我还能动,不想拖累你们。”她说得坚决。果然,她不但能自煮自食,还在屋后辟了块菜地,种些时令菜蔬。更奇的是,她竟会嫁接之术,将茄子接到番茄根上,结出的果实又大又亮。
每日清晨,天还未大亮,母亲便醒了。但她不起身,先要在床上做一套自创的“养生仪式”。她做了好些按摩工具——有葫芦瓢削的刮痧勺,有竹片制的按摩棒,还有用布包着鹅卵石做的锤子。她说这是“活络筋骨”,“养生仪式”做了几十年,从不间断。我疑心她这把年纪还能行动自如,与这习惯大有关系。
母亲曾当过村妇联主任,那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了。那时她组建的“大嫂调解队”,至今仍是村里解决纠纷的好法子。她调解时不爱说大道理,常是边绣花边听人诉苦,待人说完了,她才慢悠悠地讲个故事,或是打个比方。奇怪的是,经她一劝,再大的火气也消了大半。我想,这大约是她懂得“留白”的艺术——不在布上绣满,话也不说尽,留些余地让人自己琢磨。
如今母亲九十三了,背驼得几乎与地面平行,走路时需拄着拐杖,一步一步挪动。可她那双手仍不肯闲着,不是操持家务,就是下地种菜。我们劝她歇歇,她便道:“人要多活动活动,要不然会闲出一身病来的。”
我常想,母亲的驼背,是被岁月压弯的,也是被七个孩子的重量压弯的。那隆起的脊梁,恰似一座小山,承载了太多的风雨与阳光。而她,始终以那弯曲的姿态,站立着,生活着,不曾真正倒下。
这便是我的母亲——一个普通的农村妇人,用她九十三年的光阴,写就了一部无需文字的传记。她的智慧不在书中,而在那一针一线、一蔬一饭之间;她的伟大不在豪言壮语,而在那日复一日的坚韧与温柔之中。
驼背上的岁月啊,沉甸甸的,却闪烁着金子般的光。
来源:新邵新闻网
作者:陈受田
编辑:兰巧琴
本文链接:https://wap.xinshaorongmei.com/content/646949/50/14964189.html